本文首发于2016年6月14日《21世纪经济报道》04评论版，题为《杨元庆将如何上演绝地反击？》。刊登文略有删改，本文为作者原文。

图为作者方兴东参加“联想科技创新大会”

题记：把简单的做对，把容易的做好，联想就可以焕然一新了！关键是，这都有难度吗？对于当下媒体们大呼小叫的唱衰与抹黑，更多呈现的是当下中国社会浮躁、肤浅和功利的一面，杨元庆大可不必理睬，坚定埋头于自己专注的事业。PC业务的全球接盘工作起码还可以从容做上5年，将智能手机卖得不那么很差，对联想也不是多难的活。虚拟现实和模块化认真耕耘，把控节奏，一定可以引领业界。能将这场洗礼化作长远的动力，就是千金难换。

6月9日上午旧金山，联想一年一度的科技创新大会隆重召开。我们这些嘉宾直到入场，也不知道杨元庆究竟能拿出什么惊艳的东西。事先看到的邀请倒是看到了“重新定义手机”之类的字眼，但是第一感觉还是当作普通噱头。毕竟，这两年智能手机毫无疑问是联想最大的痛点，业绩和舆论面前，杨元庆的灰头土脸成为了常态。重新定义手机的活，迄今依然只是乔布斯的专利，这样的大事，联想何德何能？

 图为联想发布与Google合作的全球第一款使用Project Tango技术的AR手机—“Phab2 Pro”

图为联想发布全球最薄手机—moto Z摩磁手机

图为IT老友对联想新产品发布会赞不绝口

结果，这场发布会还真是精彩不断，赢得坐在我旁边的陈东升、田溯宁、丁健、郭为等一干超级牛人也时不时忘情地尖叫。先是全球首款搭载Tango技术的增强现实（AR）智能手机PHAB2Pro，颜值颇高，属于惊喜，经得起苛刻的发烧友挑剔。随后，压箱底的也来了，搭配各种功能模块的MotoZ系列智能手机（魔磁手机）登场，更是引发全场轰动。这场由杨元庆整体串场的发布会，国际范十足，包括英特尔CEO和谷歌研发高管在内的合作伙伴表演卖力，彰显了联想在国际化方面的号召力，这是有些国人猛踩联想的时候，感知不到的。不管人们对于联想接下来的表现多少质疑，但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手机发布会频频撞车的今天，这是一场最近2年全球范围内创新含量最高的手机发布会。虚拟现实和模块化，在行业整体创新乏力的大背景下，无疑是两大最富有想象力的突破性方向，踩的点绝对到位。杨元庆能否一跃成为智能手机领域的模范生，完全值得期待。

 图为英特尔CEO布莱恩·科兹安尼克现场演示虚拟现实

最近，因为联想财报不佳引发诸多看衰联想和杨元庆的文章持续刷屏，淡出大众视野多年的联想，以这种方式重新获得如此高热度的关注，的确令人感叹。但是，我还是要说，我们完全应该对杨元庆和联想有信心。为什么会如此说？因为局势和机会其实摆在眼前。

我们评判和分析联想的问题，必须站在全球产业大格局下，从两个层面入手：一个是眼下的现状问题；另一个是未来的战略问题，也就是5年10年之后的可能境况。这两个问题不能简单混淆起来，必须分开来察看。同时，一个大企业的里子和面子，过日子与抢风头，都应该分出层次，才好更理性评判。

综合最近同样屡屡被黑的小米，和人们近来最喜欢拿来做对比的华为。这三家公司虽然不在同一个轨道上，但是在全球高科技的大格局下，倒是可以很好地参照。可以概括地将，华为是现状很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渐入巅峰，如日中天。但是，我们不得不说，华为并没有真正解决长远的战略问题，收入和利润正在爆发当头，但是，目前华为并没有汇聚和统领全球10亿级用户的平台级产品和服务。而相比之下，现在的小米灰头土脸，失去了前两年气势如虹的风光，精气神都失了色，只有一味被黑被踩的份，自己也基本放弃跟你们辩解的努力。但是，小米的长远战略却没有问题。基于MIUI当下2亿活跃用户的稳步增长而不是手机销量与利润的谋求，是小米战略的核心。也是区分于联想和华为的模式核心所在。这条道路坚定走下去，度过眼前因为手机硬件的受阻而经历的阵痛，小米依然海阔天空。

只有联想，说实话，现状当然很难看，战略问题也没有根本解决。一时间，两头都不着，无疑处于最尴尬、最悲催的境地。不过，这未尝不可能成为一件好事。现状好，当然是好事，可以为转型创造更大的空间。比如华为手机的爆发，最大的价值不是为华为今天挣了多少钱，而是为华为全面转型创造了空间。接下来，华为可以在未来很多年中，赢得转型的主动权。但是现状好，也很容易迷失自己，可能掩盖了战略转型的迫切性，错失真正的未来机遇。

图为2015年Q4联想手机印度市场份额占11.6%，排名第三

图为2015年第四季度，联想PC在印度市场份额排名第一

首先，联想的这场转型的阵痛迟早要来，今天到来的确迅猛点，提前了点。但是，这是转型必然的过程。但是，今天联想遭遇的困难，实际上还不是转型战略的问题。而更是战术层面的低级错误。所以，联想的问题本质上不需要很悲观。纠错的空间和机会足够从容。

前不久，我有机会深入印度联想，有些发现很有意思。联想印度整体收入25亿美元左右，大约一半是PC业务，一半是手机业务。PC业务基本不再增长，手机业务增速40-50%。可以说，印度就是联想转型的最典型的缩影。如果联想手机顺风顺水，那2-3年前中国联想早应该是印度类似的状况：PC势能还在，动能全靠手机，两者相互支撑。甚至表面上，联想还可以有能力过得小富即安，自得其乐，却很可能会缺乏大力转型的内在和外在动力。

毕竟，联想可以说，放眼全球，原来做PC的巨头们，无论是曾经无限风光的IBM、惠普和戴尔，还是更早期的康柏和DEC们，除了苹果，只有联想真正从PC行业成功拓展到手机行业。放眼中国，当年和联想一起的难兄难弟，包括清华同方、长城、同创等，甚至台湾地区的宏碁，也都既没有在手机领域有任何作为，也没有守住PC业务。联想不能与苹果相比，但是把其他都比下去了。能不值得骄傲吗？而且尽管PC行业已经无可挽回地进入了生命周期的晚期，但是PC业务依然可以是一块谋生的好业务，毕竟，在很多领域PC依然是不可替代的刚需。起码，在全球不断衰退的背景下，惠普和戴尔等欧美PC厂商必将率先被挤出市场，联想只要当好接盘侠，PC这碗饭可以稳稳当当再吃很多年，为联想整体大转型创造更多的时间和空间。

图为全球智能手机市场份额排行Top10,2016年联想排名开始回升

但是，一场意外发生了。联想的手机在中国市场出故障了，而且是有点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故障。其实在中国卖好手机，对联想来说，实在不是一个高难度动作。现在卖得如此不好，到挺像个意外事故。以联想在中国的积累，品牌、团队、产品和渠道，正常下的表现，就应该能非常坚挺了。关键如此简单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酿成了如此复杂的被动。我有时禁不住纳闷，即使联想故意要做得很差，都很难差到今天这种程度。究竟为什么？我想还不是联想在高深的地方出了差错，而很可能是在最基本的地方没做对，应对方式也错了。就像一个人得了流感，本来多喝点水就可以不了了之。但是，病急乱投医，吃了一大堆药，反而闹出更多其他的并发症。

当然，面向长远未来，最艰深的转型，联想一定是需要很多年时间憋出一两个大招，押对一个杀手级的创新。就像亚马逊的云计算，十年磨一剑。但是，目前联想首要的问题，还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基本过日子的东西不能出故障。

今天联想手机的弯路，有产业变革和竞争环境的天灾，也有内部管理和产品策略的人祸。使得今天的联想一下子被逼到了遮无可遮、退无可退的绝境。于是，我们看到最近一年杨元庆的灰头土脸。但是，不幸也可能变成万幸。因此诞生一个真正卸下历史包袱和优越感，真正放下自己、清空自己，真正有着强烈意愿变革的杨元庆。可以说，今天杨元庆对变革强烈的意愿和诚恳的心态，令人非常触动。在目前所有同样面临转型的IT巨头中，我还没有看到一个CEO能够如此开放、如此渴望。更多的其他公司大都是下面人干着急，而最高领导依然固执、自得和自我抚慰。当然，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危机感，但是，却依然缺乏义无反顾的变革决心。而今天，杨元庆已经具备了彻底转型的良好心态，这是一个企业转型首要的条件。也因此，我们对联想转型成功应该有信心。

转型之难，最难的就是如何摆脱路径依赖。绝大多数转型就是死在路径依赖，窒息在路径锁定上。而今天联想最难堪的局面，恰恰放下历史，摆脱路径依靠，毅然从原来路径中脱轨出来的最佳契机。毫无疑问，今天对联想而言，PC业务只是基础，能够支撑联想在全球巨大的存在。但是，联想的未来，关键就是智能手机必须扳回来，才有资格思考下一代，才有机会往前走啊。

目前最大的陷阱和误区就是众说纷纭，无所适从；难在迷失在创新丛林，见林不见木，条条道路都有精彩的道理。其实，无论是创业还是创新，以及转型，为什么大部分都不可能成功，其实并不是太高深的地方，不是需要绝世武功，而反而可能是在最简单、最基本的地方做错了。

图为联想手机在中国市场并不“吃香”

联想的未来在哪里？我觉得在智能手机领域，也必须从两个层面看：基本盘和创新突破口。这次联想抓住虚拟现实和模块化两大突破，无疑是到位的。但是，毕竟，联想是一个全球500亿美元的大盘子。回归基本盘，打好基本牌，联想才有开阔的未来。现在联想当下最紧要的，还是要把手机业务的基本盘做实做稳了。基本不稳，地动山摇，影响大局，冲击战略布局。不管虚拟现实和模块化只是亮点还是豁然开朗的大方向，都是需要在基本盘上慢慢开花结果的。毕竟，任何创新都是需要时间的，最迅猛的创新也得3-5年才能形成大气候。那么，这3-5年如何养家糊口，如何顺利跨越这个鸿沟，还需要不显山露水、不风光不抢镜的基本盘来支撑。

比如以模块化手机为例，如果商业模式联想策划得当，能够迅速汇聚大量全球各行各业的开发者，以模块化方式为特色用户和行业用户提供开放式、可扩展的解决方案。那么，很可能一举改变传统智能手机只是苹果和谷歌两大系统（操作系统和应用商店）双寡头主导，少数智能手机厂商活跃，众多APP开发者挤破脑袋的单调局面。而通过软硬件结合的模块化方式，一举形成集合各行各业更开阔、更具爆发力的全新生态，通过全新的利益共同体，真有可能重新改写几乎10年前乔布斯赋予智能手机的定义。但是，这个过程需要3-5年的全局性引爆和推进，还得小心防范后来者逆袭和追赶。

那么先忘掉高大上的创新，如何才能抓住联想的基本盘？一年之前我就很坚定地认为，不管有多少高瞻远瞩的说法，联想近期的基本盘可能是一条简单而清晰的道路。既要符合联想的基因和优势，也要符合全球产业的趋势，更要寻找其他优势企业的盲区。当下，那就是寻找全球下一个30亿网民，中国下一个7亿网民的这一独特机会。然后，打出大约20年前杨元庆“万元奔腾”的格局和气势，眼下的阴云就会自然散去。

联想是一家500亿美元规模的企业，不可能像一个小公司那样去花费很长时间去追逐当下的各种热点和亮点。有可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对转型于事无补，或者远水解不了近渴。当下的产业机会热点很多，无论是云计算、大数据、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等等，必须明白哪一盘菜有可能落到自己的嘴里。对于联想这样一个背负如此重负的传统IT巨头，很多高大上、高精尖的热点，都可以暂时慷慨地让给别人。而做实基本盘，思维就可能需要“反转”一下，去反其道寻找自己的机会。如何从复杂中回归简单，从四处出击中回到一个方向，从全面开花中回到单点突破。当今世界，新技术新应用琳琅满目，适合自己的很可能是自己狂奔道路背后越来越远去的那一个。

对于联想来说，过去的历史，它赢在了在中国市场以坚决的价格战和渠道战，彻底打掉了国际品牌的张牙舞爪。在全球市场，毫不犹豫地在PC行业从欧美转向性价比更具竞争力的中国的过程中，接收了相关的市场和产能。那么今天，手机行业依然有着同样的机会。如果联想要在手机领域复制自己在PC行业的成功模式，前景完全可以豁然开朗。

去年我对于联想手机的建议，就是避开市场竞争的锋芒，坚定地主打农村市场，凶猛地渠道下沉。以农村为主体的下一个中国7亿网民，就是一个起码会持续5-10年的大风口。同样，面向全球下一个30亿网民的“贫下中农”市场，也是5-10年越走越宽的大道。两者相互贯通，彼此借力，走顺了，妙不可言。占据有利位置，面对中国新市场和全球新市场，走出新路子，摸索新模式，还可以支撑联想整体的彻底转型。可能蕴含了意想不到的战略性机会。今年，很多人对OPPO和vivo等品牌的异军突起非常诧异，其实，这都是自然而然的必然结果。这个巨大的市场空白，奥妙无穷，而且势不可挡。

图为中国出海手机厂商全球分布图(颜色越深代表中国手机覆盖越广)

这个市场就是价格第一，渠道第一，简单粗暴，却可以让联想真正接上地气。因为三星和苹果身段搁在那里，不用多说。而华为当下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全球直接迎战三星和苹果，争取全球手机市场的制高点和利润点。至少短期之内，华为绝不会轻易放弃利润一头扎到农村市场。目前小米需要休养生息，将2亿活跃用户如何不断提升，不断摸索各种新的服务模式强化粘性，不断探索价值转换，提升变现能力。短期之内，也不可能真正有主力资源投入农村市场。而真正强势的品牌目前只有联想一家，一无所有也一身轻松，可以义无反顾扎进去。联想的对手就是中国的OPPO和vivo，印度本土的Micromax和Intex等厂商。直接与三星、苹果、华为、小米迎面痛击，联想目前既没有势，也没有能，将转型希望寄托在这样的战略之上，那是多么高危的事情。

而只有中国下一个7亿、全球下一个30亿网民的“世界农村”市场，才是中国与全球市场最相通的市场。可以利用当今联想的全球化能力，直接将中国市场的经验和产品，最简单快速地复制到印度等未上网人口最聚集的国家。这个市场虽然低价低利，但是既可以借势，也可以蓄能，更可以控制基本盘，下可守，上可攻。等到占据相当规模的市场份额，完全可以凭借独一无二的性价比优势，积极主动地上攻中高端市场，引发整体市场的坍塌。让原来习惯了中高端市场的这些顶级选手们，最终攻无可攻，守无可守，当年的MOTO和诺基亚就是死在这么一个陷阱之中。如果通过掌控了全球10亿级的低端手机用户，联想就可以真正完成从硬件销售到服务转型的脱胎换骨。这才是联想着眼长远的战略所在。今天一城一池的得失，根本不是关键所在。

瞄准当今一线竞争对手无暇顾及或战略盲区的开阔地带，联想可以避其锋芒，不需要和华为苹果直接硬碰硬。还可以比这些眼前追求和满足于硬件利润的对手们提前抵达未来之地——互联网服务模式。因为农村市场和主流市场还不同，除了渠道强力下沉，更应该发挥这个市场的社会性特征，引领和助力国家战略，汇聚地方政府、运营商、金融机构和各种服务机构，打包超值的增值服务，以低价硬件和品牌信赖度，打几场超常规的大战役。这方面，还没有哪家公司具备联想的号召力。着重带领中国下一个7亿、全球下一个30亿人口进入网络时代，无论从全球市场格局和趋势看，还是从社会效益看，绝对不是低级和没品的事业，而是非常伟大了不起的事业。这样的事业既符合联想的企业文化和一贯的价值观，符合联想的历史道路和能力优势，一定会越走越宽，受到全国人民和全球用户的尊敬和爱护。

我们担心的是，联想手机低迷这么长时间，基本盘上依然还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快速好转。目前，联想的这些困难都还不是真正致命的。流感不要命，但是需要速效速决。未来1-2年，没有卓越的战略眼光和独到的战略定力，联想的负循环就可能对其造成深度的伤害。市场不会给联想太多的时间窗口。如何退一步就海阔天空，如何下沉一步可豁然开朗？都需要杨元庆走出疲惫与急躁的被动应对，而真正果断、清晰、简单地坚定下来，定下心了，从容向前。

总之，这场旧金山的发布会足以一扫联想之前的颓势，重新回到智能手机的舞台中央。在高举高打方面，联想让大家重新看到了它的厚积薄发，已经不需要太多担忧。也就是说，目前难的事情已经解决，但简单容易的事情，反而还没有看到明显突破，让人不能不捉急。接下来一年，向下的基本盘和向上的创新点，双管齐下，打出漂亮的组合拳，杨元庆绝地反击，不是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