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虽然全国人民原地安营扎寨，但是也不消停啊，今天接受了几个媒体的访谈，就着他们的问题，我就敞开了说说我的观点和感触。

1、《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垄断法》自2008年8月1日起施行，已过去十多年，但互联网领域至今没有一起成功的反垄断判例。您觉得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是什么？

首先、中国的反垄断法历史短，互联网发展历史也短，属于无论是相关政府部门还是专家学者，缺乏相应的知识体系，制约了反垄断法在互联网领域的发挥。这是首要原因；第二，互联网一直是中国产业、经济和社会发展与创新的引擎，所以，过去一直强调发展，而且误以为反垄断会影响发展（事实上相反，反垄断是最好的促进方式之一），所以，相关政府部门与领导，有意识压制了互联网反垄断，直到今天积重难返；第三，也是很重要，互联网垄断巨头，不仅仅反映在产业和经济层面，实际上，它们对媒体舆论、学术领域、立法司法、政府公关等公共领域这些年渗透非常厉害，极大地影响，甚至“俘获”了很多政策的方向，这也是反垄断一直在互联网无功而返的重要原因。

2、在您看来，互联网巨头如何扼杀企业创新？寡头化会对国计民生甚至全球互联网格局造成何种影响？

互联网垄断的影响远远超过传统领域的垄断。因为通过汇聚十亿级用户以及用户数据，这些互联网巨头，一方面支配了整个互联网产业的竞争，也开始冲击和碾压各行各业的竞争秩序，少数几个互联网公司一家独大，新创企业和中小企业的上升空间逐渐被挤压，而它们是创新真正的源头。同时，更危险的是，这些互联网巨头通过数据的掌控，对社会公共领域的各个层次进行渗透、扩张甚至主导，以谋求通过“俘获”公共领域以谋取商业利益最大化，比如媒体舆论、学术领域、立法司法、政府政策等方面，远远超越了企业的“本分”和边界，直接侵蚀和损害了社会利益和公共利益，甚至危及国家全局性利益，甚至已经开始严重侵蚀国家治理能力和效能。

3、我们和西方资本市场体系的不同，是否会导致我们在执行反垄断法时也有区别？目前我们是否可以参考美国等发达国家在互联网领域的反垄断判例？

反垄断法被称为市场经济的“宪法”，所以，诞生出市场经济的欧美，也是反垄断法的发源地。它们的立法和司法实践，是我们重要的学习和参考。欧美现在也不约而同掀起全面的互联网反垄断浪潮，主要也是互联网垄断引发的产业发展和社会影响，有着很强的相同性。而且，毕竟互联网是全球最开放与互联的领域，所以，彼此的反垄断都有着很大的相互影响。所以，反垄断方面整体还是共性大于个性。欧美案例有很强的借鉴意义。相信以后中国的判罚也可以成为欧美借鉴的对象。

当然，作为后发国家，以及我们中国特色的体制，我们在反垄断方面也有自己的特色，比如不动则已，一旦行动起来，结合约谈机制、政府部门行政执法等，手段和工具更多，更加灵活，可以更高效、更综合。而欧美反垄断法律严谨成熟，流程比较繁琐，往往旷日持久，一个官司，甚至跨越几届政府，不但劳民伤财，效率低下，还变数很大。

4、我注意到您之前说过，“反垄断法本质上是一个很政治性的东西，谁的政治力量强，可能就会影响判定”。如何理解这句话？

反垄断本质上是利用政府这只“看得见的手”去解决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遭遇的困境，也就是因为竞争本身造成垄断，窒息竞争的困境。所以，反垄断很大程度上是政府主导，而政府一方面需要考虑国家整体的利益和状况，甚至国际形势的影响，还要受制于不同部门的不同利益和视角。加上互联网巨头，具备特别强大的政府影响力，所以，对反垄断都能够产生直接的影响。从是否启动反垄断调查，到反垄断诉讼，到最后判决结果，各个环节和过程，都不可避免明显的政治考量。

但是，无论如何最大的政治就是整个国家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互联网垄断开始严重损害公共利益、社会利益和国家利益，那么，反垄断就成为国家战略布局，势在必行，势不可挡！

5、10年前3Q大战有始无终。您觉得这次的抖腾大战和当时的环境格局是否发生变化？抖腾大战最后也会有始无终吗？

10年前中国互联网垄断现象刚刚起来，还没有特别深入，互联网垄断造成的产业危害和社会危害，还不严重，所以，那时候打互联网反垄断官司，是逆水行舟，难度很大。现在，国家已经把“强化反垄断和防止资本无序扩张”作为经济工作的重点任务，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所以，这一次的抖腾大战，肯定不会像3Q大战那样无始无终。我们应该保持乐观心态，期待一个良好的结果。

6、想问问您，字节诉腾讯微信封禁，背后的逻辑是什么，双方在商业上是想争夺什么？

1969年诞生的互联网，前25年完全是全球科学共同体奠定和主导的，是真正按照开放、共享、自由、平等、创新、普惠，让世界更美好等科学精神与价值观创造发展起来的。虽然这些年商业和政治力量开始成为主导性力量，但是，互联网根基性的规则和价值观依然还是中流砥柱。抖腾大战问题的本质就是商业逻辑开始碾压科学逻辑，标志着互联网面临的新的困境。那就是，所有的互联网巨头都是依靠互联网的开放性发展壮大起来的，但是，一旦它们发展起来之后，尤其是汇聚了十亿级用户之后，为了谋取自己的商业利益最大化，它们开始放弃开放策略，而转而谋求封闭策略，希望所有的用户、数据和内容都封闭在自己的平台之内，而不愿意让用户“流失”到其他平台，尤其是竞争性平台。这种逻辑如果成为主导，那么互联网作为一个开放系统就将面临终结，分裂成为互联网巨头的一个个孤岛。

抖腾大战本质是平台之间的互联互通问题，这一问题具有深远影响，触及互联网的基本规则和基础，也影响全球互联网的发展。所以，全世界都会特别关注此事。

7、抖音和腾讯相互起诉，这个案子究竟是谁是谁非？会谁胜谁负？

如果单纯局限在争执本身，那么，很可能是“一嘴毛”。作为局外人，我们必须超越案件本身，透视事件的本质。其实，抖音起诉腾讯微信封杀事件，并不是孤立事件，而是反应了中国互联网一个由来已久的问题。这种选择性封杀，从10多年百度和淘宝之间相互屏蔽，到3百大战（360和百度搜索之争）的阻止数据抓取，再到淘宝和微信之间的相互封杀，等等等，抖腾大战只是最新的一个而已。但是，这种因为竞争而实施的选择性封杀，逐渐愈演愈烈，甚至逐渐习以为常，变成了“行规”。这样下去，对广大用户、对后起之秀、对整个产业，都是巨大的代价，都是深切的伤害。

所以，针对腾讯的封杀，法律应该做出正确的判罚，除了双方利益考量，更重要是着眼行业发展和社会利益。

另外，我们必须指出，抖音也在逐渐成长为十亿级的超级平台，抖音起诉腾讯，意味着企业需要更加自律，自身不会做腾讯类似的封杀行为。所以，这种巨头之间的官司，值得我们为双方喝彩，通过这种官司，既是清晰行业规则，也是提升企业自律程度。最终大家都会是赢家。

8、比起欧美，中国互联网反垄断有什么自己的特点？

如今，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甚至欧洲，都掀起了互联网反垄断的新风暴，大家不约而同，说明了互联网垄断已经是对全球的共同威胁。但是，相比较而言，中国互联网反垄断有着自己的鲜明特点。

中国互联网滥用垄断的行为比较低级原始，无论是简单粗暴的二选一，还是隐秘但是恶劣的大数据杀熟，还是这次抖腾大战的选择性封杀。这些行为在欧美几乎不可能发生，因为欧美互联网企业的自律程度高，法律意识强，这些低级的赤裸裸的滥用垄断行为，很容易被处以重罚。而中国互联网界可以说长期放任纵容，底线一再降低，这是造成这些行为的社会环境因素。

所以，中国急需通过有效的反垄断，形成一系列具有威慑力的判罚案例，树立反垄断法的尊严和威力。以此实质性提升中国互联网的竞争水平，提升中国互联网反垄断执法水平。